【白话文】
乙未之年(公元1595年),我的家乡疫病大流行,家里的奴仆十分之六七都病倒了。我郡名医沈南昉(明卿)先生正在海虞,借助他的大力治疗,几乎所有的患者都得以死里逃生,沈先生救治我家患者的恩惠实在是太大了。我不知道沈先生使用的是什么医术,竟然如此神奇,于是就向他询问。沈先生说:我哪里是探得了孙思邈的龙藏秘典,剖取了华佗《青囊经》的深奥道理,才显得这样神奇?只不过是在仲景的《伤寒论》中学到了一两点知识罢了。我说:我很早之前便听父亲提到过这本书,但在书市上却总买不到。沈先生说:我确实有这部书。我阅读后才知道他所藏的书是成无己所注解的《注解伤寒论》。但是文字错讹未能校正,也没有句读。后来又买到几本,相互参照对成无己本的文字进行了校正,加入了句读,补充了脱漏,订正了讹误。沈先生说:这可以说是一部完整的书,你真是仲景的有功后学啊!我实不敢当。父亲指命我说:你要把它刻印行世,用来造福于同胞。我连连答应:是,是!沈先生说:《金匮要略》是仲景治疗杂病的秘法要方,为什么不一起刊刻印行,以便从这里更全面地看出古人治疗疾病时所施用的补泻、缓急、调停等心传要法呢?父亲对我说:你要好好记住这个建议。我说:遵命!但合刻以后,用什么做书名呢?父亲说:问得好!就叫它《仲景全书》吧。书已经刻成后,我又得到了宋版《伤寒论》。我本来已经知道成无己的注解本并不是仲景的全文,因此得到这部宋版《伤寒论》如获至宝。阅读以后才更清楚地知道了成注本的缺简和疏漏,我于是又一并刻印了它,想以此来完成和继承父亲的志向。我又从旧书堆中翻检到了《伤寒类证》一书,共三卷,内容正好是对仲景著作的剪裁和整理,其去掉了烦琐的内容而归纳得更加简要,收集了分散的内容而汇编得更加集中。它对于病症、脉象和方药辨析,就像夜晚的月亮一样明晰透彻,仲景的学术见解,在这里更加鲜明而没有遗漏。于是就一并附刻在后面。我哀伤过去世上的人们得病后不能得到有效的救治,因而不能享尽自己的天年而可怜地死去。仲景精心竭力地研究黄帝、岐伯的医术,辨别证候精细到毫发之间,撰写了一百一十二方,用来保全黎民百姓的生命,这是何等的仁爱,想要使整个世上的人都能达到长寿的境地!但是当今这些从事医务工作的人,却舍本逐末。高明一些的医者,言必称李东垣的见解。局限一些的医者,只能读一点朱丹溪的观点罢了。最称得上高明的医者,也只是学习了刘纯的《玉机微义》。像《素问》《灵枢》《玄珠密语》等,就茫然不知它们的精华所在和来龙去脉了。你给他谈张仲景、刘河间,他几乎还不能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和年代,即使这样还自我欣赏地说:我能治好病就足够了,何必去好高骛远地追求那些高深的东西呢!甚至对当今读黄帝、岐伯医书的人还加以讥笑,说:这些人,只知道死读祖先留下来的古书,并不知道变通应用。世上确实存在不知道变通的人,但因为怕不能很好地变通应用就放弃学习前人经验的人,这不就像是因噎废食,不吃饭还想要保养生命吗!那必然是办不到的。现在这部书的刊刻发行,也可能会受到那些无知之人的嗤笑。有人说:唐朝的陆宣公(陆贽)在显赫通达的时候,就向上奏疏来治理天下,在困难和不利的时候,就收集方书来治疗百姓的疾病,现在你也是有济世救人的大志吧。我说:不,不!这是我父亲的志向。我的父亲就曾经以向上奏疏的方式倡导社会道德规范和父子伦理,治理结党拉派的不正之风,解救东南地区百姓的疾苦,用这种直言敢谏的方式来医治那些谄谀拍马人的顽症。所以不顺利的时候多,显达的时候少。而这部书的刊刻,也许是父亲与陆宣公相似的志向吧。我的父亲去世已经四年了,现在这部书终于刻印完成,先父身处江湖边远之地,没有做官依然存有忧国忧民之心,这实际上和在朝廷做官的人忧天下安危的心意一样,同样是没有穷尽的。有的朋友说:这些工作实际上是你做的,而你说成是父亲的志向。这大概就是通常所说的做了好事就归功于长辈的意思吧!我说:不,不!这确实是先父的志向啊!
万历己亥三月谷旦海虞
清常道人赵开美序
【原文】
岁乙未,吾邑疫疠大作,予家臧获率六七就枕席。吾吴和缓明卿沈君南昉在海虞,藉其力而起死亡殆徧,予家得大造于沈君矣。不知沈君操何术而若斯之神,因询之。君曰:予岂探龙藏秘典,剖青囊奥旨而神斯也哉?特于仲景之《伤寒论》窥一斑两斑耳。予曰:吾闻是书于家大夫之日久矣,而书肆间绝不可得。君曰:予诚有之。予读而知其为成无己所解之书也。然而鱼亥不可正,句读不可离矣。已而购得数本,字为之正,句为之离,补其脱略,订其舛错。沈君曰:是可谓完书,仲景之忠臣也。予谢不敏。先大夫命之:尔其板行,斯以惠厥同胞。不肖孤曰:唯唯。沈君曰:《金匮要略》仲景治杂证之秘也,盍并刻之,以见古人攻击补泻,缓急调停之心法。先大夫曰:小子识之。不肖孤曰:敬哉,既合刻,则名何从?先大夫曰:可哉,命之名《仲景全书》。既刻已,复得宋版《伤寒论》焉。予曩固知成注非全文,及得是书,不啻拱璧,转卷间而后知成之荒也。因复并刻之,所以承先大夫之志欤。又故纸中检得《伤寒类证》三卷,所以栝仲景之书,去其烦而归之简,聚其散而汇之一。其于病症脉方,若标月指之明且尽,仲景之法,于是粲然无遗矣,乃并附于后。予因是哀夫世之人,向故不得尽命而死也。夫仲景殚心思于轩岐,辨证候于丝发,著为百十二方,以全民命,斯何其仁且爱,而跻一世于仁寿之域也。乃今之业医者,舍本逐末,超者曰东垣,局者曰丹溪已矣。而最称高识者,则《玉机微义》是宗,若《素问》,若《灵枢》,若《玄珠密语》,则嗒焉茫乎而不知旨归。而语之以张仲景、刘河间,几不能知其人与世代,尤靦然曰:吾能已病足矣,奚高远之是务!且于今之读轩岐书者,必加诮曰:是夫也,徒读父书耳,不知兵变已。夫不知变者,世诚有之,以其变之难通而遂弃之者,是犹食而咽也,去食以求养生者哉,必且不然矣。则今日是书之刻,乌知不为肉食者大嗤乎!说者谓:陆宣公达而以奏疏医天下,穷而聚方书以医万民,吾子固悠然有世思哉!予曰:不,不!是先大夫之志也,先大夫固尝以奏疏医父子之伦,医朋党之渐,医东南之民瘼;以直言敢谏,医谄谀者之膏肓,故踬之日多,达之日少。而是书之刻也,其先大夫宣公之志欤!今先大夫殁,垂四年而书成,先大夫处江湖退忧之心,盖与居庙堂进忧之心同一无穷矣。客曰:子实为之,而以为先公之志,殆所谓善则称亲欤!不肖孤曰:不,不!是先大夫之志也!
万历己亥三月谷旦海虞
清常道人赵开美序